答Z君书
吾闻人生据其意义多寡者大抵可为三等。
末等为渺人。斯其一生也，顺乎于命途，承乎于安排，合乎于期望。
或兢兢业业，躬耕田地，有小获小得，足以安慰其不安之心，激荡其欲望而不息止，其终也，可抱憾而死。或处卑鄙污浊，郁郁抑抑，起起跌跌，无所获得，久而安之，安而适之，适而淡之，淡而寂之。至于寂之者，其终也，可无憾而死也。十表八书所不载者，此等人也。
次等为铮人。斯其一生也，如铁骨铮铮，凿然乎冲刻于命运棋盘之上，使车马象士将不寻常规也。
车不行直路坦途，明光大道，而入荒野冰河，蜿蜒逶迤；马不跃蹩腿高台，天上飞燕，而走楚河春畔，燕舞桃源。象不入纵横格角，方寸田园，偏踏雪觅鸿爪，向汉界仙山。士不君君臣臣，父父子子，而以海森堡之舞步，或东或西，或痴或癫，跌足千回，亦不足叹。将不为营步步，萧规墨守，而均权天下，去金字塔成箔面坦然。
铮者，争之人也。其所争不在天地、年月、得失、舆论之间，而在其自身也。若冷血之虫蛇，俟其变化，必蜕去其旧皮而得新生。子曰“苟日新”者，铮人之谓也。其所争又在乎天地、年月、得失、舆论之间。人生一世，如照片一张，或短曝，或长曝，或高乎其ISO，或大乎其光圈，然其最终成像，仍方寸而已。铮人之争，争在当下，争在千古，以其独特之技艺、闻见、言语、价值、表达，赋于其中。后世之来者，偶观此照，仍可觉其生辉熠熠，光彩华然。
上等为岩人。岩者，山之石也，岩人者，人中之石也。非比老庄所谓至人神人圣人至宏至虚至空者，岩人乃至微至实至在者也。
不知而不言，渺也，知而言，铮也，知而不言，岩也。加缪作《西西弗斯神话》传之于世，大谈生命之无意义，实如钢刀切入万万渺人之肌肤，使之鲜血淋漓，其可谓铮人也。西西弗斯，西欧神话之荒诞者也，推石经年累月，石落石起而不知疲，可谓渺人也。假使万物有灵，则此无穷起落之有思想之巨石，可勉强谓之岩人——见诸愚昧混沌，清醒秩序而不言，见诸苦恶丑善，往复螺旋而不语，既为无穷无尽之观察者，亦为无穷无尽之实践者，可谓人中之石也。
渺者，水也；铮者，金也；岩者，土也。水将挥发，金将锈蚀，土将朽然而不朽，无名然而有名，存于万世然而无踪无影。
此文乃玩弄求虚之文，如不能解君之惑，可再阅并稍践行子虚栈重复千遍之陈言：不愤世嫉俗，不玩世不恭，不顾影自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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